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空間,但如果仔細看去,會發現這裡的白有著繁複且不同的層次,遠方連綿的山峰頂是與天色相近幾乎交融的純白色,而順峰勢而下卻能見到更透澈、冰片一般的反光,山上的樹林都與大地一般覆上了皚皚白雪,只能從某些隱約的黑影看出樹林的輪廓,以及房屋的外形。
「屋子裡已經沒有人了。」輕柔的聲音在耳邊這麼說著,少年一驚,回頭是帶領自己來到這裡的女孩,自稱封雪王國公主身邊侍女的伊莉莎。
伊莉莎臉上籠罩著陰影,「自從國家被魔王奪走後,人民就開始離開了,到現在,恐怕是一個人也沒有了吧……」說到這裡不禁身體微微發抖,而旅行的另一個同伴,少年的童年玩伴──神官見習生拉菲雅用雙手環抱女孩的肩膀。
那這裡還稱的上是個國家嗎?少年──雷心裡想著,但沒有說出來,擔心眼前的女孩無法承受,被賦予勇者稱號的少年默默站在一旁,看著伊莉莎擦好淚水,然後堅定的抬起頭,再次說出她當初對少年與少女的請求。
「勇者啊,請為我們帶來奇蹟,拯救王國的公主吧。」
這是一年前,衣衫襤褸的女孩,倒臥在神殿前昏倒的前一刻,看到雷和拉菲雅時所說的話,當時的雷還只是個毛躁少年,拉菲雅也正猶豫是否要參加神官修行。女孩的出現為他們的生命帶來改變,或者早就在冥冥中注定好了,少年會成為神所賜名的勇者,而少女將踏上神官的修練之途。
醒來的伊莉莎帶來的是鄭重的請託,拯救被惡魔奪走的王國,以及被囚禁的公主,乍聽之下猶如古老的童話再現,但見到為了主人而如此拼命的侍女,即使自己並非勇者,雷也早已決定要幫助這位女孩,而拉菲雅則在很早以前就許下了要與雷同進退的心願。
於是雷費力通過勇者試驗,獲得神殿看守的神劍;拉菲雅則努力在短時間內充實自己的知識,不但獲得神官見習生的資格,也獲得與雷同行的機會。
三人往北方的封雪王國前進,在這塊大陸旅行了一年,經歷了各式冒險,所幸在風雪封住道路前進入王國國境,如今距離拯救公主的目標,只差一步。
抵達國境的這夜,他們在一間無人的民屋內過夜,雷直接在地上生火,並打算趁這段時間向伊莉莎打聽魔王的事,但伊莉莎對於魔王所知不多,只能描述魔王降臨時的情況。
「那時我正要服侍殿下就寢,突然聽到走廊上有很大的聲音,在我到外面探看的時候,魔王就出現在房間裡……」雖然之前曾提過一些,但現在伊莉莎的肩膀仍舊會發抖。
「他有著蒼白的臉孔,披著夜一般的盔甲。殿下一看到他出現便立刻叫我逃出去求救,我還來不及反應,魔王一揮手,殿下便昏倒了,倒在魔王懷裡,而我嚇的傻了,魔王對我完全不放在心上,又揮動他的披風,一陣風般的消失……」她摀住臉,無法拯救主人的痛苦啃噬著她,讓伊莉莎日夜都受到其煎熬。拉菲雅輕拍她顫抖的手,低聲安慰她,「放心吧,黑夜會過去,妳已經做了很多事,接下來我和雷都會幫忙妳的。」雷肯定的點點頭,希望給予伊莉莎更多勇氣。
「工作……對,這是我的工作。」伊莉莎低語,又悠悠的繼續說下去,「等我逃出去,才知道一半的城堡淪陷了,國王與王后被殺了,到處都是魔物,國家的士兵和騎士無法擊退牠們,最後,所有活下來的人都被迫撤退出城堡,那裡名符其實成為了魔王的居所……」
「後來不論來了什麼樣的戰士都無法打敗魔王,國境內開始有魔物出沒,人民因為害怕而遷走了,士兵和騎士不是被殺死,就是逃跑,沒有任何人想管國家的死活,也沒有人記得公主殿下的事。」她緊握雙手,緊盯著燃燒中的火焰,眼神中滿是堅毅,「只剩下我還記得殿下的交代,必須要逃出來求救。」
屋中一片沉默,只有偶然滑落積雪的聲音,以及木柴燃燒時的劈啪聲,雷沉思了一下,然後站起來伸了大大的懶腰,活動筋骨。
「雷,你要做什麼?」拉菲雅驚訝的問,「時間已經不早了。」
雷微笑,拿起一旁蒙受過神光恩寵的神劍,一邊說道:「對魔物而言這只是起床時間啦,我要到林子裡去巡視一下,看看到底有哪些魔物敢盤據在這裡,順便活動一下。」
拉菲雅有些驚慌,「等等,我也跟你去比較保險。」她起身,但雷制止她。
「不,妳留在這裡休息吧,你祈禱的治療力量很重要,我出去的目的是探查這裡魔物的底細,既然是魔王帶來的魔物,本質上或許會跟魔王有些類似,現在找些小魔物對付看看,之後對上魔王會比較有把握。」少年握著神劍,神情肅穆的說,拉菲雅也沉默了,雖然被封為勇者與神官見習生,但兩人的實戰經歷只有一年的時間,即使橫越了大半的大陸,在戰鬥上仍是新手,這次對付魔王的任務是否真能如此順利,其實兩人心中都沒有底,一旦說出了另一個可能性,就彷彿會完全失去信心,因此,雷秉持著樂天精神一貫勇往直前,而拉菲雅依舊跟在雷的身邊,適時阻止雷的莽撞行動,並溫柔的照顧雷所受的傷。今天是兩人頭一次正式提到如何對付魔王的問題,似乎也該是面對的時候了。
「勇者大人沒有把握嗎?」伊莉莎的聲音從陰影中傳出來,嚇了少年少女一跳,只見伊莉莎保持剛剛雙手交握的姿勢,但眼神直接的對上雷。
雷愣了一下,隨即一笑,「伊莉莎,妳放心吧,答應妳的事情我絕對會做到,這點我很有把握。」然後他轉頭看向拉菲雅,「我有這麼好的夥伴,我從來沒有想過會輸喔!對我來說,想著能做的事情,一直做下去就對了,這就是我的人生哲學,一路上走來從沒失誤過!」少年豪氣的大笑。
「你真的懂哲學嗎?」拉菲雅嘆口氣,戰鬥對雷來說沒問題,但在書本上的知識,拉菲雅就很清楚雷的底細。
「哈,只要妳懂就好了。」雷不好意思的搔搔臉,而拉菲雅笑了出來,是的,雷不懂的知識就由拉菲雅學習,兩人彼此互補守護,他們一直都是如此解決所有事情,這麼一想,面對魔王也只是一個人生的波折,談笑間,那股未知的壓力便紓解不少,兩人相視一笑。
「那麼奇蹟呢?勇者相信奇蹟嗎?」伊莉莎似乎還無法安心,繼續追問。
「奇蹟?這句話妳之前也提到過呢,伊莉莎相信奇蹟吧?還有叫我雷就好,別老是勇者勇者的叫,很不好意思的。」旅行路上常因為伊莉莎的稱呼而引來些麻煩,雷提過幾次,但伊莉莎從沒正面回應過,似乎認為尊稱雷為勇者是必然的。
「老實說……我不相信奇蹟。」伊莉莎平靜的說著。雷想果然又沒回答稱呼的事,但聽到伊莉莎的回答卻不免吃了一驚。
靜默了一下,雷說話了,「這麼說吧,我認為人可以創造奇蹟,但不是一個人,」他看向伊莉莎,「一個人的努力可以達成任何事,可是要促成奇蹟,單靠一個人是困難的,但如果有朋友、有夥伴的話,就能夠改變任何事,兩個人聯手總會激發出意想不到的力量!」雷看向拉菲雅,拉菲雅也想到了,之前兩人一起面對的考驗和危難,她會心的一笑。
「所以伊莉莎,不要擔心,現在有我們在啊,妳不再是一個人了。」雷看向伊莉莎的眼神裡,充滿著溫暖的溫柔。
這就是勇者嗎?伊莉莎低聲喃喃道,「與過去所見的那些人,都不一樣啊。」
當她抬起頭,眼淚已無法遏止,拉菲雅和雷想安慰她,卻看到她的微笑。
「勇者,請你帶來我們期望的奇蹟吧。」
一陣塵埃揚起,巨大的身影倒下,少年的身上滿是傷口,少女的力氣也幾乎耗竭。
「終、終於打贏了!」雷忍痛舉起劍大喊,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,拉菲雅趕緊到雷身邊予以祈禱治療。
「要喊也等傷口好一點再喊吧……」少女無力的說著,對決魔王的戰鬥持續了很久,雷身上的傷口治好後又被劃破,無數次地祈禱雷的傷復原,幾乎耗盡了拉菲雅的全力,但她還是以最後一點力量幫雷治療剛剛的傷害。
「……魔王被打倒了。」非戰力的伊莉莎只能躲在遠離戰場的地方,而她正默默的走出陰影處,看向坐在地上的雷和拉菲雅。
「伊莉莎還沒找到公主嗎?」拉菲雅有些擔心,打敗魔王後城堡沒有任何改變,難道公主不在城裡?
「不……已經找到了,但我需要勇者的幫忙。」伊莉莎看向雷。
「那有什麼問題!」雷輕鬆的跳起,隨即又被腳上的傷口痛的哇哇叫,拉菲雅好氣又好笑的拍了雷一下,三人才從作為戰場的城堡大殿上離開,走向城堡的最高處,公主的所在。
迎面所見的,是一個被荊棘、藍色與白色薔薇所包圍繞成的牢籠,這層由植物組成的牢籠罩住躺臥在床上的公主,而從縫隙中可見到公主安然熟睡的模樣。
「原來是這些東西,等我一下。」雷說完便舉起神劍,把外圍的荊棘一層層的劈砍下來,過不多久房間的地面上便佈滿了荊棘殘枝和零落破碎的花瓣。
「好特別的顏色。」拉菲雅蹲下身撿起花瓣檢查,而雷在破壞掉外圍的荊棘後,公主的身邊就沒有任何阻擋的事物,雷大步跨向床邊,想把公主抱到外面。
拉菲雅突然感受到身邊刮起一陣風,地面上的花瓣似有生命般震動,整個房間籠罩在奇妙的氣氛中。
雷也察覺不對勁,「怎麼了,拉菲雅、伊莉莎,發生什麼事──」
變異在那一刻產生。
床上沉睡的公主睜開雙眼,眼睛猶如玻璃珠般,是非常透澈、漂亮的藍色。
雷還震驚於公主突然醒來與周圍的氣氛時,突然感受到背上一陣痛楚。
「雷!」拉菲雅淒厲的慘叫。
他回過頭,拉菲雅被數條荊棘所綑綁住,荊棘刺入了身體,拉菲雅流下淚來,但不是因為痛,而是因為她眼前所看到的。
雷也看到了,一條手臂粗的荊棘刺入了他的背後,血如噴泉般湧出,雷咬牙揮動神劍砍斷荊棘,正想站定看清楚敵人時,右手卻被抓住了。
醒來的公主正抓住雷的右手,臉上露出詭異的微笑,嘴中可見獠牙。
「伊莉莎,這是第幾個勇者了?」
「第十三個。」伊莉莎躬身回答。
雷大喊一聲,一劍砍斷公主的手,並急忙往拉菲雅的方向踉蹌跑去,卻感到雙腳被東西纏住而被迫倒下,雷只來得及在倒下前把神劍拋出,以飛劍的方式砍斷綑綁住拉菲雅的荊棘。
「雷!」拉菲雅哭喊,雷被荊棘所拖行,一點一點的拖向公主,而公主──或該稱真正的魔王呢──正好整以暇的坐在床上,伊莉莎撿起了公主的手臂,並為公主接上,手臂接口處很快的癒合。
雷看著與公主的距離越來越近,奮力轉向拉菲雅,「要成為好神官喔!拉菲雅。」他笑著,就像一年前陪拉菲雅接受試練時說的一模一樣。
「而我也會成為勇者!」他喊出與一年前相同的話,雷的最後一句話。
公主微笑著,荊棘將雷倒吊起來,在公主面前晃蕩,公主伸手輕撫雷的頭,雷則不改本色的依舊笑著,只是他努力伸出手抓住公主的肩膀。
「哦,那就從這隻手吃起吧。」微笑著,公主張口一咬──
「雷!」
瞬間爆炸開來,拉菲雅被震的翻滾了好幾圈,直到撞到牆壁才停下,她淚流滿面,雷使用了神殿授與神劍時學得的強力破壞魔法,以自身的毀滅換取魔王的毀滅。她掙扎著起身,雷的神劍就插在一旁,而在公主旁邊的伊莉莎也受到爆炸波及而滾到角落,正要爬起來時,卻沒想到一條粗大的荊棘從背後貫穿了伊莉莎的身體,在驚愕下伊莉莎只能死命掙扎,拉菲雅也嚇呆了。
「殿下,我還能為您帶來勇者啊……為何?」伊莉莎痛苦的哀求,卻聽到公主的聲音冷冷的回應:「太久了。」
是嗎?每一百年的勇者狩獵太久了,公主打算自己出去吧,以滅國公主的身分,應該能爭取到更多戰士的幫助,也能享用更多人吧。伊莉莎想著。
「我真的以為,你能帶來奇蹟啊……雷,勇者大人。」伊莉莎喃喃的說著,沒有任何人聽到,拉菲雅也是,伊莉莎在冰冷的地板上感受到體溫逐漸的下降,自己將會被當作公主殿下的暫時糧食吧。
而從模糊的視線中可以見到,公主朝自己移動過來,但拉菲雅也動了,伊莉莎驚訝的發現拉菲雅拿起雷的劍,跑向公主,從背後砍下。
殿下的面容扭曲了……真是稀奇,伊莉莎這樣想著,聽得到公主的哀嚎,感受得到每一劍揮下時振動的空氣,拉菲雅用盡全力的攻擊公主,在最後一劍,拉菲雅把劍刺入公主的心臟,神劍發揮效用,發出耀眼的強光,公主的身體被強光刺碎,消滅,化為灰塵與無形。
而伊莉莎早已死去,但嘴邊帶著一點點笑意,或許是看到了勇者雷和拉菲雅所帶來的奇蹟。
魔王被消滅了,拉菲雅拿起劍往城外走,走在一片雪白的大地上,只有她孤單一個人,但奇蹟是不能靠一人實現的,因為雷努力貫徹了成為勇者的約定,而與拉菲雅彼此互相扶持,才能產生奇蹟。
拉菲雅抬頭看向天空,與先前看到的相同顏色,一片純淨的白,但如今重要的同伴已經不在了,緊抱著手中染血的神劍,拉菲雅無聲的流淚,這是與雷一同許下的承諾,成為勇者,成為神官,打敗魔王,如今雷已經實現他的承諾,現在,該是拉菲雅實現承諾的時候。
「回家吧,雷,你就像你所說的成為了勇者,我也不會輸的,會成為好到你說不出話的神官。」拉菲雅笑著、流著淚,步伐則繼續前進,少女走過了曾經過的森林、湖泊和城鎮,經過了人生的歲月,成為了神官,是所有人公認見過最好的神官,而在她的手下,也發生了無數被稱為奇蹟的事,但對此神官卻總微笑著搖頭。
「奇蹟,是無法靠一個人產生的,只有互相扶持、努力的人,才能見到。」神官在臨死前,微笑著這麼說。但沒有人知道,神官的心中還有另一句話沒說,那是拉菲雅想對雷說的。
「對我而言,雷,能遇到你,就是我這生最大的奇蹟。」
─完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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